金城武畏光——太陽底下的光。而這其實是情有可原的，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天還未亮就掀開被單跳起床準備叫醒太陽的人。所以廣告片導演安排他站在郎朗的太陽底下牽著單車在園林散步，我彷佛看見他的上眼瞼微微地抽搐了一下，這是不習慣和日光短兵交接的下意識反射，於是鏡頭順過去，捕抓到他靦腆地笑了笑，然後動作實在算不上嫺熟地坐在園子裡鬆土、鏟泥、養植物。

我忽然記起，《赤壁》一戰，金城武飾演的諸葛亮拜別周瑜，對周瑜說自己最想回鄉下當農夫，可之前曾經養過蓮花，可惜都活不長——連諸葛亮都沒有辦法把蓮花給養好，可見不是每個人都適合蒔花弄草，何況金城武？金城武的手指擅彈吉他精打電玩，這些我們都知道，但是不是適合在晨陽底下修籬烹茶，替植物打理新居，我選擇保留友善的懷疑。

綠手指的金城武，對我們來說確實是陌生的。我們印象中的金城武是用領帶替林青霞擦拭高跟鞋，用摩托車載著李嘉欣穿越隧道的金城武——但為什麼不呢？從滑板少年、電玩宅男、最終進化到有機大叔，一切又好像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尤其是，從17歲拍汽水廣告的青春躁動，到25歲震央從台灣波及中日韓、新馬泰、甚至歐美的盛世美顏，到35歲越絢爛越平淡幾乎足不出戶的安居樂宅，再到52歲燈火闌珊回歸生活有機的簡約文藝，我看著金城武不躁動不焦慮的隨遇而安和處之泰然，越看越覺得舒坦——與其說是仁厚的歲月包容了金城武，還不如說是歲月在金城武面前束手無策面有愧色，再怎麼耍盡心機企圖把金城武給絆倒，終究還是勝之不武。

而“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不知道為什麼，金城武這次點頭，答應成為“無印良品”首位全球代言人，第一個在我腦海沖閃而過的，就是“烏衣巷”這兩句。

因為是和生活息息相關的雜貨品牌，也因為是強調無名無號無印的優良商品，所以這一支廣告片的輸出，恐怕是金城武展現最澄明的“即場性”的一次——即場性，是德國哲學其中一個重要概念，也被理解為“物自體”，甚至可以解釋為歌德所說的“原現象”，這一種直接性、去遮蔽性和敞開性，讓金城武還原成另一個被隱蔽被忽略的他自己，因此我們可以在品牌的部署之下，理直氣壯地“日常金城武的日常，簡約金城武的簡約”，這對真心喜歡金城武的人來說，已經不能被當作一種背後附帶商業計算的福利大放送，而是一種被擴大的、和金城武產生“自然有生活”的連結。

最重要的是，純粹用銀彈打動金城武不是那麼容易行得通，這一次，應該是品牌以簡約作為計算的美學密度，對金城武起了一定的“頻率共振”作用，所以他才主動掙脫本來就嫌累贅的明星光環，並且十分難得的，默許團對把場景設定在大白天的戶外拍攝——之前金城武拍攝阿曼尼的時尚廣告，都堅持足不出戶，要求把成精設定在酒店範圍——而今時隔八年，久違的金城武終於一頭鑽出一直被安全網一層層一疊疊包裹的封閉洞穴，在劇本裡頭，模糊掉和追隨者的距離感，也挫平和日常生活的邊界線，無印、無縫、無空隙，成就了我們可以隨時尾隨他在自然中生活的腳步，並沐浴在前所未有，和金城武亦步亦趨的親近感當中。

而我猜大家也許都聽過這故事，說有人問金城武，戲拍完了，票房又破了記錄了，打算給自己什麼樣的獎勵啊？金城武很誠懇地回答，“不被關注，就是最好的獎勵”，留給了對方一臉的目瞪口呆。確實，人總是在面對誘惑的時候最容易顯現出至真實的一面，偏偏我們最拿金城武沒辦法的是，他對誘惑幾近免疫，間接造成他在我們眼中一直處於真實與不真實之間、只能夠被儲存、不能夠隨時被抽取、隱匿在雲端不知處的神秘位置——而金城武最迷人之處，是連他的神秘，也是一種我見猶憐的神秘。

也因為這樣，維護、包庇、寵溺金城武，漸漸變成上我們這一代人之間心照不宣的一種責任。誰都不稀罕知道，金城武是不是眾神之尊？會不會長青不老？夠不夠傳奇流芳？成不成得了時代的表徵？我們只希望他是一顆恒星，只要我們抬起頭，就可以看見他在不同的階段展現不同的變化，並不計較他的金屬量或他化學元素的豐度——曾經，台灣的朋友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我們知道金城武其實長期住在台北，我們也會裝著毫不知情，不忍心去打擾他”。巨星也罷，偶像也罷，都只是一種身份的包裝和修辭，並且通常和際遇和利益捆綁在一起，主要看當事人“從與不從”而已。憑一張臉“技（英俊的容貌本身就是一種淩厲的技藝）驚四座”的金城武，從一開始就用行動昭示，他最享受的巨星待遇，就是有權選擇不出席某種場合、不參與某些活動、不接受某種待遇——最讓人感慨的是，這竟是他進入演藝圈以來，為自己設定的演藝目標，完全把名利束之高閣。

可因為一張英俊得可以讓任何人對他惟命是從的臉孔，讓金城武根本沒有辦法躲開一輩子被閃光燈籠罩的際遇和待遇，甚至，從這一個品牌到下一個品牌，拍廣告當代言，更是金城武這一生的宿命。

才25歲，金城武就已經盤上時尚巔峰，被義大利高端時尚品牌Prada重金搶下，成為首位亞洲臉孔的全球代言人，而當時品牌在發出全球公關文告時就說，“他時尚的外形，俊美的五官，以及憂鬱的眼神，可以打動所有人”——要知道，Prada是高端時尚品牌當中，最有個性最有態度、並且設計最流暢俐落、最不肯對流行妥協也最不願意向客戶諂媚的品牌。

印象特別深刻的是，那一組1998春夏男裝廣告幕後掌鏡的是英國時尚攝影師 Glen Luchford，在那個時候，歐洲頂尖時尚品牌的平面廣告，包括YSL 、Valentino 、McQueen——甚至時尚雜誌如Vogue 、Bazaar不同國家版本的封面和內頁時尚大片，都和Glen 展開密切的合作 ，他給金城武唯一的一句評語是，“攝影機主動對他妥協”。

而時尚攝影大師眼中的金城武，終究和導演王家衛、陳可辛或吳宇森看過去的金城武有很大的不同，Glen 讓中長髮中分的金城武穿著一身白色西裝坐在下過雨的街邊牆角，一臉迷惘，眼神落寞得滴出水來，散發出英式文藝氣質，溫柔之中，還有一種可以割裂中西邊界的淩厲。

我們也都記得，顏值巔峰的金城武，也曾經是高端時尚品牌Emporio Armani 的代言人，他溫文的氣質，他在光影之間來去自如的俊色，給時尚佈下各種的可能，也帶出阿曼尼男裝的儒雅——阿曼尼先生從來就是一個特別挑剔的設計師，從布料、剪裁、設計，到穿上新系列出現在T台上的模特和為品牌代言的臉孔，所有能夠讓他點頭首肯的，一般上都和品牌有相近相通之處。金城武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搭配剪裁銳利的Emporio Armani服裝，不單為他自己的衣著品味做了極大幅度的提升，也推倒阿曼尼先生只邀好萊塢大牌巨星代言的迷思。

尤其那時候的金城武，作品風風火火，名氣熊熊烈烈，但眼神總是恍恍惚惚，埋著伺機逃脫名利和聲色捆绑的疲累和困倦，沒有一般模特或明星在鏡頭面前咄咄逼人的企圖心，反而意外地更接近Prada和Emporio Armani 孤芳自賞、帶點頹廢的傲氣——最重要的是，金城武的出現，勾引出人們對男人和男孩這兩種氣質調混在一起的內心騷動和情感懷念。

金城武這一生，似乎和廣告特別有緣，他拍的第一支廣告，是在廣告公司上班的母親拉的線，而金城武之所以答應接拍第一支汽水廣告，是因為當時17歲的他堅持要靠自己，用自己賺來的錢買電單車 。

隨後他還為男士保養品牌Biotherm Homme擔任全球品牌代言人長達十餘年，而接棒的，竟是萬人迷David Beckham，至於大中華地區的代言臉孔則相中了剛冒起的彭于晏。

另外，金城武也配合品牌 “創新思維”的口號，第一次以硬朗的型男形象，代言精表品牌Citizen ，而全新形象充滿金屬質感，更帶出摩登男士的睿智、激情和強大意志，對於金城武來說，這些品牌精神，正好是他新造型的一部分，而他以國際巨星的身份，從2010年開始代言的這款日本精表品牌，之後則交由吳彥祖接棒。

實際上，在他之後，從吳彥祖馮德倫到張孝全陳柏霖再從阮經天彭于晏到許光漢林柏宏，這一批又一批俊朗的臉孔，他們也許可以接棒成為金城武之後的代言人，卻終究複製不了金城武驚為天人的帥氣和魅力。甚至一眼望過去，刻下演藝圈的男明星，不是實在沒有耐心等他們長大的皮鮮肉滑的彼得潘，就是掉進更年期的泥沼利爬不起來的熟齡大叔，只有金城武，兼具男孩與男人的特質，並且願意把住在男人身體裡的男孩，像個如風少年一樣，在銀幕底下還給我們。

因此這一次，從高端時尚回到簡約生活，歲月溫潤過的金城武，穿著白色圓領套頭恤搭白色麻質常長袖衫，再配卡其色長褲和白鞋，還有藍襯衫和淺綠褲——典型的無印色彩，然後在戶外牽著單車漫步，躲進園林鬆土鏟泥種植，隨後在舒朗的藍天白雲底下，坐在長木桌子上端起白色的良品茶杯喝茶，畫面溫煦地掃過52歲的金城武稍稍鬆弛、略略浮腫的臉，整體氛圍竟祥和得讓人感激歲月的寬厚，如果不是金城武退開一步，輕輕往後悠閒地一靠，我們也覺察不出——只要貼近自然，就會看見生活的簡約和美好。

當然我們都明白，在《重慶森林》狂吃鳳梨罐頭的男孩已經漸行漸遠，並且慢慢走入願意放下手裡的電玩，走進園林看樹木養花朵喝茶散步的中年，而金城武是唯一一個，令歲月左右為難的男人，他神秘的低調，鑄造了他生活的基調，沒有人願意去破壞去干擾。

據說這也是為什麼，今次無印良品在甄選首位全球品牌代言人，另一位被考慮的人選是日本的木村拓哉，當年平成年代的兩大男神，一是金城武，另一就是木村拓哉，他倆的號召力和魅力，其實勢均力敵。而金城武比木村優勝的可能，就是他的一貫的低調和近幾年近乎零的曝光率，完全和品牌主張的不張揚、不浮誇，貼近有機、感受自然的生活理念完美契合。

而褪下名牌光環，回歸本質生活的金城武，一直把簡約當成和自己簽定的契約，衣服不是不講究，而是要求簡單舒適高素質，他是那種可以好幾年都不替自己添置新裝的男明星，從金城武身上，我們終於看見，不刻意打點自己的外形，讓它順應歲月呈現最自然的狀態，其實也是一種打點。尤其金城武那一張臉，即便零修飾，就好像最近釋出預告片的電影《風林火山》裡面的造型那樣，一臉的鬍子，粗獷而憂鬱，就已經充滿造型感和戲劇張力。

至於《風林火山》，這部八年前拍的影片，終於要排期上映了，據說金城武在片中飾演一名失眠症患者，並和教他通過捶打牆壁來解壓助眠的高圓圓，有一段感情戲，而宣傳海報上的金城武蓄了一把大鬍子，眼神疲倦而呆滯，仍然不減他透過劇照轉達的魅力輻射，準備再一次，用一張臉統領一部電影的整體氛圍，並帶領我們進入後Takeshi  Kaneshiro 時代。

※范俊奇，馬來西亞作者，曾任多本時尚雜誌主編，現為專欄作者及自由撰稿人，專欄散見馬來西亞、台灣、新加坡各報章、雜誌及網媒，著有《鏤空與浮雕》I,II,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