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奈伊教授二三事

川普政府與哈佛大學的爭執愈演愈烈之際，該校自由派國際關係理論大師，且享有「軟實力之父」令譽的奈伊（Joseph Nye Jr.）教授則在不久前過世，享年八十八歲，美國痛失一位學術巨擘。奈氏生前數度訪台，與此間學界、政界與智庫人士熟識，也普受追念與推崇，實至名歸。

《上報》「大師講堂」多年來刊載奈伊教授的鴻文，篇篇引人入勝，且發人深省，他生前最後一篇與基歐漢（Robert Keohane）教授合撰的大作「美國世紀的終結」（The End of the Long American Century），對美國逐漸消褪的國際領導角色仍不無寄予期望，字字擲地有聲，但大師已逝，他的真知灼見已成絕響。

奈氏被公認是研究國際政治的權威，也二度獲得延攬進入民主黨政府國安、外交、國防部門出任高層決策職務，學以致用，嗣長期主持知名的哈大甘迺迪政府學院且著述等身，培植英才輩出，建構「軟實力」概念，並協同前副國務卿阿米塔吉（Richard Armitage）精心擘劃美日同盟作為華府亞太政策的基石，俾遏制中國及北韓對區域安全的威脅。奈氏的國際主義理念影響了超過半個世紀的美國地緣戰略與外交政策思維，冷戰後的美中台關係也成為他一項重要的研究案例。由於理念不同，奈氏對川普總統標榜民粹主義，國際退群，揚棄美國「軟實力」，崇尚「利益、交易」的諸般政策，一向不乏批評，自不為川普當局所喜。

1996到97年筆者獲邀擔任哈大訪問學者，奈氏甫自國防部主管國際安全助理部長卸任，於親身參與柯林頓政府因應當年台海飛彈危機的決策過程後返回校園。筆者除有幸親炙其學養風範，並多次在閉門討論、小型餐敘或單獨晤面場合，親聆受益奈氏的關鍵角色與第一手體會。他指出美方派出兩支航母戰鬥群前往台灣海域，乃越戰後最大規模的軍力集結，不僅使北京知難而退，化解了一場危機，也落實了華府對亞太區域安全的承諾。他樂見台灣在危機後順利舉行第一次總統直選，李登輝高票當選，開啟了民主政治新頁。他強調華府信守「台灣關係法」，協助台灣自衛能力的承諾不變，但坦言不能被解讀為台灣握有一張美方提供的「空白支票」，倘片面宣布獨立而遭中共動武時，美國將派兵施援；台灣在處理兩岸關係上應「謀定而後動」，秉持耐心，不宜挑撥生事；華府亦明確反對中共在未經挑釁下，以武力或脅迫方式企圖片面改變台海現狀。

奈氏也透露北京方面一再向他本人探詢華府處理該危機的決策過程及當年常被引用的「創造性或建設性模糊」（creative or constructive ambiguity）本質，以及未來倘台海再度有事，美方出兵馳援的考量？他當時的回答，一言以蔽之，「我們（華府）不知道，你們（北京）更不知道！」他認為這種模糊隱晦、不輕易出牌的態度毋寧是當時華府政策圈的主流意見，對兩岸當局也發揮了「雙重嚇阻」的作用，適足維持台海和平穩定現狀。

這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與私下對話，而現階段台海與區域時空環境及「利害關係者」台美中三方的主客觀條件，在在今非昔比。一般認為華府基於美國的「一中政策」，實務上趨向採取「模糊中有清晰，清晰中有模糊」的運作，大致「可控」，也避免「失控」，且多在奈氏的睿智洞見。無論如何，奈伊的國際關係理論一以貫之且脈絡可循，映照當前印太地緣政治發展，加上「戰略模糊」與「戰略清晰」的台海政策思辨，見仁見智，追憶奈氏，其觀點仍不無引人反思與啟迪。

※作者為前駐美代表